七十年经典再现丨母亲 • 梅洁

原创梅洁当代人杂志

，继续往前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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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大地文脉淳厚，祝愿与共和国同龄的《当代人》守正道，创新局，精本业，求良知，倾听人民心声，再谱文艺华章！

铁凝

二〇一九年春

母亲

梅洁

一

母亲的家在鄂西的山坳里。

母亲是在鄂西山坳里长大的。

山坳里的毛针草高高的，母亲在毛针草里收割童年和秋天。外公挑着高高的毛针草去山坳外的镇子上卖，母亲便站在高高的山梁上，盼外公归来。

盼外公归来，买几尺头绳扎在她八岁的小辫上。

母亲拿着镰站在高高的山梁上，盼外公归来。

山梁很高，母亲很矮。

坳里的鸡打鸣了，坳顶的月淡淡的了。淡淡的月映着母亲梳小辫的影子，淡淡的月映着一个女孩子的童年。

山坳里的茅草屋是母亲割毛针草盖的，山坳里的人家都盖茅草屋。茅草屋新了，旧了，红了，淡了。母亲长大了。

阴天，人们不能到山坳里割毛针草，母亲便在茅草屋里剥桐籽，桐籽换回桐油，母亲在桐油灯下为外公缝补扯破的裤子。桶油灯的火苗红红黄黄，红红黄黄地摇着母亲打满补丁的土布衫，红红黄黄地摇着一个女孩子的梦。

山坳里的花岗石青青的，青青的花岗石可以打石磨石碾。母亲随外公四乡里打石磨、石碾了，母亲是石匠的女儿。四乡里的奶奶、婆婆们指着母亲说：“小囡子总摸弄石头，长大了往婆家就不会绣花了……”母亲望着奶奶婆婆们，心里很难过。但母亲什么也不说，仍随外公四乡里打石磨、石碾。

山坳里的花岗石青青的，青青的花岗石刻着母亲扶凿把、钢钎的手，青青的花岗石刻着一个女孩子的岁月。

二

茅草屋的旁边有两棵白果树，白果树长得比茅草屋高多了，小喜鹊在白果树上垒巢了。

母亲出嫁了。

小花轿翻过了一个山坳又一个山坳，小花轿颤颤悠悠往城里抬。母亲在小花轿里颤颤悠悠地伤心。母亲舍不得山坳里的茅草屋，舍不得高高的毛针草，舍不得风里雨里打石磨石碾的外公。

母亲撩开轿帘看山里的小路，山里的小路一节节、一段段，母亲想着留在这一节节一段段上的早晨和黄昏，母亲哭了。

小花轿抬了四十里，吹手们嘹亮了四十里，母亲的眼泪抹了四十里。

山里的毛针草默默地，默默地送母亲上山、下山，下山、上山……

母亲出嫁时只有13岁，13岁的母亲做了城里一个女佣人的童养媳。女佣人的儿子在中学堂念书，女佣人的儿子大母亲五岁，女佣人在张家的府上做帮工，于是，母亲便和女佣人一起也到张家的府上当女佣人了。

中学堂离家很远，女佣人的儿子中午不能回家吃饭，于是，一日挨一日，母亲便拎着竹篮为女佣人的儿子送饭。母亲很可怜女佣人的儿子，女佣人的儿子六岁便失去了父亲，女佣人已做了十年的女佣人了。

中学堂的门口有棵金桂树，母亲站在金桂树下等英英俊俊的男学生，英英俊俊的男学生走来了，母亲把酸菜米饭递给男学生；男学生望着母亲笑，母亲低着头，脸都红到耳根了；男学生给母亲黑黑的发辫上插上小花了，母亲拎起竹篮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
母亲每天和婆婆一起去府上磨面、做饭、哄小少爷，母亲每天很幸福地想英英俊俊的男学生。

江边的月清清的，江里的水静静的，母亲的纺车嗡嗡的。一夜挨一夜，母亲和婆婆纺线纺到很晚，男学生读书读到很晚。

中学堂门口的金桂树开花了，母亲和男学生“圆房”了。母亲拢起披在肩后的长长的发辫，盘起乌黑乌黑的发髻了。男学生在母亲的发髻上插了朵紫色花，母亲第一次懂得男人的爱了。那年母亲十七岁。

三

母亲给男学生绣了五双花袜底，做了五双新布鞋，男学生考上大江下游的大学了。

母亲送男学生向大江的岸畔走去，大江的岸畔留下母亲长长的心事。男学生背起包袱上船了，母亲的心掉到江底了。

乌篷船开了，母亲只能看见男学生站在船头的长衫了。男学生的长衫随江风高高地飘，母亲的秀发随江风高高地飘。母亲双手蒙住脸呜呜地哭了。

大江轻轻地呜咽着，大江流着母亲苦涩的牵挂。

中学堂门口的金桂树开花了，人们不叫母亲“二姐”了，人们叫她“三儿他妈”。“三儿”是母亲的第一个儿子，“三儿”是头顶上梳着小辫的我的哥哥。

母亲仍然去府上做工。

母亲一边用奶水奶自己的儿子，一边奶府上的小少爷。母亲要为父亲挣学费。母亲很想念大江下游的父亲，赚来的钱都邮到大江下游的大学堂了。

江边的月清清的，江里的水静静的，母亲的纺车嗡嗡的，“三儿”睡得甜甜的。母亲望着“三儿”笑，母亲盼丈夫早日回来看自己的儿子。

大学堂的女学生爱英英俊俊的父亲了，父亲也爱女学生了。父亲把唯一的金戒指送给了女学生。母亲不知道。母亲仍默默地奶自己的儿子，默默地奶小少爷，默默地寄钱到大学堂。

当父亲终于又回到母亲身边时，母亲已奶大了自己的儿子，奶大了府上的小少爷。当父亲把一切告诉母亲时，母亲只是泪流满面地说：“不怪你，只怨我没有文化。”

后来，父亲再也没有离开母亲。

中学堂门口的金桂树高高的，父亲到中学堂做教师了。母亲去中学堂揽教师们的衣服洗。

大江的水清清的，日夜响着母亲的棒杵声……

四

父亲离开过母亲，但母亲从没离开过父亲。

那年，中学堂门口的金桂树没有开花，父亲被“发配”了。当父亲被迫交出自己所有的证件和书以后，父亲就从此失去了人的尊严了。

许多人失去了人的尊严，许多人的女人改嫁了，母亲没有改嫁。母亲对父亲说：“我们回山坳里吧！”母亲想起深深的山坳，山坳里高高的毛针草，矮矮的茅草屋，山坳里曾经有过的月色和梦。

母亲知道，山坳里很贫穷，但山坳里的人很宽容。宽容的山坳会收留父亲和孩子们的。

于是，山坳里的茅草屋栖息了母亲和父亲二十年的辛酸，山坳里的毛针草母亲收割了二十个秋天。母亲帮山坳里所有的人家绱鞋，母亲的鞋绱得好。山坳里的人对母亲说：“叫你男人不要怕……”母亲望着山坳里的人，哭了。母亲给所有出嫁的姑娘绣枕头，绣花鞋，山坳里很老很老的奶奶、婆婆们说：“二姐小时候总摸弄石头，到头来花也绣得蛮好！”母亲望着奶奶、婆婆们，笑了。

母亲给山坳里的小饭店做饭，给小旅店洗被褥，换来的钱供小妹上学；母亲起早贪黑地喂猪，卖的钱寄给在大学里念书的我；冬天到了，母亲去山林子里扫树叶，母亲跪在山林子里，扫了一篓又一篓，冬日的太阳漠漠的，寂寂地照着苦苦的母亲。

母亲咬碎所有的艰难和痛苦，母亲对父亲说：“娃子们都还小，我们要活下去……”母亲支撑着父亲，母亲理解着父亲，母亲温暖着父亲。

那年，中学堂门口的金桂树开花了，红红的太阳照进山坳了，父亲回到中学堂了。父亲接母亲从山坳里归来，母亲看到那棵高高的金桂树，流泪了。

母亲想起她给男学生送饭的岁月；

母亲想起男学生在她的发辫上插支金桂花的岁月；

母亲想起日日夜夜奶小少爷的岁月……

母亲扶着父亲的胳膊，哭了；母亲哀哀地望着父亲，笑了。

父亲抬头，笑笑地望望天，望望太阳。

五

心灵承受得了苦难承受不了幸福，父亲突然地死了；母亲承受得了所有的不幸承受不了失去父亲的不幸，一夜之间，母亲的头发全白了。

母亲在父亲爬满青藤的坟前哭过之后，便凄凄地走进了兄弟的家。

母亲说，金桂树开花的时候来看我。然而，金桂的花开了一年又一年，母亲终没有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