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山歌
时间:2019-09-20 11:40 来源:未知 点击:

四十年后我才知道,从母亲嘴里哼出来的那简单的四句旋律可以叫做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,它是我的家乡独有的一种调调,叫“城门山歌”。四十年后我才明白,这歌声这旋律是母亲一辈子唯一的精神食粮,伴随着母亲在繁重的劳动中忘却疲倦、饥饿,在寂寞时打发单调机械的劳作,在忧伤时抚慰她的心灵。

四十年后,当我再度行走在故乡的湖边,我仍旧能一个音符不差地哼出母亲的旋律,只是我没有一句歌词,只能嗯嗯啊啊,低低高高,跌跌撞撞如一个不会说话仅能发声的婴儿。但那些旋律已渗到我的血液中,成为我母语的一部分。

    听过并记得母亲带孙子时哼的摇篮曲,旋律简单,音调平和绵长,一个音可以随意长长地拖,就如我后来喜欢的蒙古长调,声音在拖曳中起伏摇动,如平野轻轻的缓坡,并有丝丝的颤。母亲的声线很细很密,如她给我缝棉袄纳鞋底的走针,一脚一脚,温暖而清晰。

小时我常随母亲到田间地头,趔趔趄趄地走不稳,出其不意就会摔一跤。母亲过来将我抱起,她身上带着清香的油味飘进我的鼻腔。她在我摔倒的地上啐一口,骂一句,“这个鬼地方,怎么将我伢崽绊倒了?”然后在摔倒处拾一个土坷块装进我的口袋,还不放心地拍实。这个土块就是我当时吓掉的魂,我稳稳地按着它,又开始跟在母亲身后奔跑。

也有魂魄没有随着土块回来的时候,通常的症状是睡不踏实,梦中一身汗地惊醒,有时还会低烧。“这孩子骇掉魂了,给他叫魂吧。”傍晚天擦黑路上几无行人时,母亲在腋下夹一个扫把,上面裹一件我的衣服,手中抓一把米,房前屋后走一圈,口中喃喃地喊着我的名字,“崽—耶--回—呀--”,“回”的声极长,有忧伤期盼,如歌吟。听别家大人“叫魂”时我会有惊恐,汗毛如刺猬般竖起,怀疑他们的叫法不对,声音节奏旋律全不对。而母亲为我招魂的声音让我心安,我踏实地躺在床上,听母亲的声音由远及近,由近及远地传来,灵魂仿佛真的在母亲如歌的叫声中一点一点地回到我的躯壳,我在这歌中稳稳安睡,第二天烧就退了。

    我常随母亲外出劳作,故乡的田地极分散,在四顾无人时,我才听见母亲完整的山歌。此时母亲或隐躲在高不见人的棉花高粱地里,或在林密草长的深山中,或在长满青青红红辣椒的菜园。而我,一律在不远处的某个草堆,我从没专心留意山歌的旋律,我只要一种声音,一种让我心安的声音。

母亲年轻时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美人和歌唱家,她极少在公众场合唱,然而还是有人听到。常和她一起砍柴同龄的最好同伴首先成了她的“粉丝”,妈妈叫我喊她“同娘”。当母亲禁不住她的要求开始唱时,同娘会停下手中的活,坐下专心听,很陶醉,并在其它场合嘲笑鄙视别人的歌。母亲去世后的某一年,我回乡时她还提起这事,并说:“也不知道你姆妈脑子里哪来的那些歌?从没看到她向谁学过。”

晚稻插下去之后,最繁重的事是抗旱,几乎每年。那些垄上高高的田,保不住水,十天半月没下雨就龟裂得能塞进一排手指。每当此时,山间屋前仅有的几口水塘内就架上木制水车,水由人工一级一级地向上,先灌到低田,再一级级抽到高田,日夜不停。母亲在怀着我的那个夏天大旱,夏天她晚上依然得挺着大肚子站到水车上用脚踩踏。一人对母亲提议:你就别车了,下去,给我们唱山歌吧。众人随即附和并停脚,“下去吧下去吧。”善意驱赶母亲。少一个人,意味着母亲的那份力必须由众人分摊,母亲知道大家更多地是为了照顾她,这份深意她不能不领。于是,母亲在田埂间坐下,对着星月展开她的歌喉,在水车的吱吱声、水的哗哗声中,一首接一首地唱起山歌……

这是一幅我未亲历但长期盘踞在我的脑中的画面,里面有我喜欢向往的很多元素:母亲、歌声、温情、星月、水车、晚风、秧苗、淳朴的乡亲,他们喜欢母亲的歌,哪怕因此更加用力地分担了她的劳动。

    晚年,跟我一起在城里住了十年的母亲又回到乡下,时不时会有十里八乡的歌手们慕名前来,约好了开会似的,堂前屋后都是人,他们常常坐在我家一唱就是一天半天。母亲总是面带笑容地听他们唱,只在别人问起时才提醒某个歌名或某句歌词。众人唱歇时,会怂恿母亲这个昔日“歌后”唱一曲,哪怕一小段,你一言我一语,纷纷地。母亲照例摇头,并不说更多的理由。我注意到母亲拒绝时眼睛闪过一瞬即逝的亮,是欣喜别人记住了她?还是又回想起年轻的时光?此时她内心必有歌唱的冲动,那些旋律烂熟于心,那些歌词就到了她的嘴边,然而她又咽下它们。

母亲再也不唱了,哪怕我一个人回家,在夜里晚上陪母亲睡前央求她轻哼一曲,她都摇头。母亲只希望别人记住的,永远是她年轻时的歌声,她不知道或不确信现在她的歌声是不是美,所以,她只好永缄其口。

那些长调般如泣如诉的旋律,其中有多少辛酸和泪水,痛苦和甜蜜,只有母亲知道。